深秋的午后，我总爱坐在老槐树下翻看泛黄的书页。这棵树是祖父亲手栽下的，枝干上还留着当年他刻下的身高标记。树皮皲裂的纹路里嵌着几枚铜钱，是父亲儿时攒下的压岁钱，在岁月里氧化成暗红色的铜绿。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，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像极了祖父临终前在病床上颤抖的手指。

春日的槐花是最先感知季节更迭的。三月初的细雨里，米粒大小的白花缀满枝头，像撒了满树的细雪。记得六岁那年的清明，我踮着脚摘槐花蒸糕，祖父握着我的手腕在树干上画圈："记住，每圈都要比上一圈圆满。"如今再看树皮上层层叠叠的圆圈，才明白那些歪斜的弧线里藏着怎样笨拙的期待。花雨落在祖父的军绿色挎包上，他总说槐花蜜能治咳嗽，却从没告诉过我，他肺里的空洞比这棵老树还大。

夏蝉初鸣时，槐树会变得格外沉默。父亲常在树荫下摆开算盘，铜珠碰撞声与知了嘶鸣交织成曲。他教我辨认树皮里的"年轮"，说每圈褶皱都记着一年的收成。那年暴雨冲垮院墙，槐树被刮断半边枝桠，父亲却在残缺处绑上红布条："断臂的树才能长出新芽。"如今那道伤疤早已愈合，树干上蜿蜒的疤痕像条褪色的红丝带，在夏日的风里轻轻摇晃。

秋风起时，槐树开始褪去华裳。金黄的落叶铺满青石径，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呻吟。母亲总在此时捡拾槐米，说是晒干后能泡水止咳。我蹲在树下看蚂蚁搬运种子，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那把槐米，他咽气时嘴角还噙着笑，仿佛在咀嚼某个未完成的秋日。树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，像被雨水洇开的旧照片，那些关于丰收、疾病与离别的记忆，都随着最后一片叶子飘向不可知的远方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常对着树干发呆。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，藏着祖父的身高标记、父亲的算珠声、母亲的槐米香，还有无数个被时光凝固的瞬间。树根处堆积的枯叶堆成小山，像座微缩的时光宝塔。或许每棵树都是部立体的年谱，用年轮记录风雨，以落叶书写变迁。当月光爬上树梢，我仿佛看见无数个自己——六岁的孩童、十六岁的少年、二十六岁的青年——在年轮的缝隙里交替生长。

老槐树的枝桠在夜风中沙沙作响，像在翻阅一册厚重的书。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铜钱，依然固执地嵌在树皮里，或许祖父想告诉我们，有些东西不必刻意保存，时间自会将其酿成琥珀。月光漫过树冠的瞬间，我忽然懂得：生命本就是场永恒的定格，每个季节都在树皮上刻下独特的纹路，而我们要做的，不过是学会在光影交错中读懂那些沉默的密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