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午后，我总爱坐在老宅院里的桂花树下。斑驳的光影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，在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网，细碎的桂花瓣偶尔从枝头飘落，像星星坠入人间。这棵桂花树是祖父亲手栽下的，如今已过半甲子，虬曲的枝干上缠满青藤，每年秋天都会开得像燃烧的火焰。

晨露未晞时，我常蹲在树根边观察蚂蚁的队伍。它们扛着桂花的碎屑，在叶片与石阶间开辟出蜿蜒的小径。祖父说这树是"活着的年轮"，树皮上的沟壑里藏着三代人的故事——他年轻时在树洞里藏过钢笔，父亲用桂花酿过第一坛酒，而我在树荫下读过的那些泛黄的诗集，如今已被时光酿成了琥珀。最奇妙的当属雨后的清晨，当阳光穿透云层，整棵树忽然焕发出翡翠般的光泽，叶片上的水珠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光晕，仿佛有精灵在叶脉间跳舞。

暮色四合时，整条巷子都会被桂花的香气浸透。这香气不是直白的甜腻，而是裹着晨露的清冽，混着泥土的温厚，像祖母织毛衣时撒落的丝线，在晚风里织成一张温柔的大网。记得去年中秋，整棵树挂满了金灿灿的花串，隔壁王奶奶用竹匾接了满满一匾桂花，说要蒸桂花糕给住院的老伴。蒸笼腾起的热气里，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笑意，那一刻忽然明白，这香气早已渗入街坊们的血脉，成为记忆里最温暖的注脚。

深秋的雨总带着凉意，但桂花树却能在萧瑟中开得愈盛。细碎的花朵像无数把小伞，在风雨中摇曳生姿。记得某个寒露清晨，我看见几个放学的孩童举着竹竿，试图打落满树的花朵。他们踮着脚尖在枝桠间穿梭，笑声惊起几只麻雀，羽毛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。祖父拄着拐杖从廊下走来，将他们揽进怀里，粗糙的掌心抚过孩子们沾满桂花的头发。这一幕被斜斜的秋阳定格，成为老照片里永不褪色的帧。

腊月里，树干上会结出晶莹的冰霜，桂花的香气却愈发清冽。老人们说这是"冰花酿的蜜"，煮水喝能驱寒。除夕前夜，全院人围着火盆剥糖炒栗子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。祖父把新蒸的桂花米糕放在供桌上，说这是给祖先的"尝新礼"。糕点上的桂花在烛光中微微颤动，恍惚间仿佛看见曾祖母穿着蓝布衫，在树下教我辨认星辰的轨迹。那些细碎的往事，都随着花瓣的飘落，化作灰烬里升起的青烟。

春分时节，新芽在枝头萌发，老树又迎来新生。我常在树下读书，看阳光在书页间流淌。某日读至"落红不是无情物"，忽见一只蝴蝶停驻在桂树最嫩的叶片上，翅膀上沾着几粒将落未落的花瓣。这画面让我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："树有四季轮回，人亦如此。"原来草木荣枯的韵律里，藏着天地间最深的智慧。

如今这棵树已亭亭如盖，树冠遮蔽了半个院落。每当秋风又起，满城浮动着熟悉的香气，我总会在树下驻足良久。那些细碎的花瓣落在肩头，像时光写给大地的情书。祖父留下的老花镜还挂在树杈间，镜片上积着经年的灰尘，却始终保持着仰望的姿态——或许他也在某个黄昏，像我们一样，等待下一场花雨。